夏洛克跟父亲并不亲近，在记忆里这个男人从不抱他，也不亲他，甚至是简单的贴贴脸、拉拉手也没有，父亲的目光总是深沉又冷厉，好像他是什么不入流的顽童、一个多不堪的玩意儿。
好在小时候的夏洛克并不在意，只要他还有小木马和小木人，父亲的古怪就不算什么。
不过夏洛克从来没想过，自己会有一个妹妹，就在某一晚妈妈偷偷爬下他们的小床后，她就再没在婴儿房睡过了，夏洛克听不到童谣，也没有睡前故事，在每一个漫长的黑夜里，他学会了跟自己的影子玩，跟镜子里的小男孩玩。
刚开始的夏洛克还有些失落，但很快他便发现，这些人比父亲、比妈妈都要更了解自己。
不幸的是苏珊出现了，在妈妈哀嚎了两天一夜后，那个浑身滑溜溜的妹妹，就这么从妈妈大腿间凭空冒了出来，那会夏洛克正站在床柱边，他首愣愣的看着被抱到妈妈枕边的小家伙，她浑身红紫，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大老鼠。
“夏洛克，去再打盆热水来。”
男人吩咐道。
“可我，想留下来，看看妈妈，还有……妹妹。”
“快去！
这没你的事了，端好你的盆子去打水。”
“是，我马上去。”
夏洛克灰溜溜的逃到了楼下，当他再回来走到门边时，却听到了断续的哭声，奇怪，这不是女人的声音，男孩将耳朵贴在房门上。
“苏珊，我们叫她苏珊怎么样？”
“都听你的，先生，这是你的孩子。”
艾玛十分虚弱。
“谢谢你，我的艾玛，我的好姑娘，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礼物。”
“我的愿望成真了，感谢老天，真是个女孩。”
“对啊，如你所知道的，我以前有过一个女儿。
苏珊，她也叫苏珊，她是我的女儿，一个任性又天真的小丫头。”
男人泣不成声，“感谢你把她带了回来，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。”
女儿？
也就是说，自己还有过一个姐姐？
小夏洛克隐隐感觉到，那个过去的“姐姐”，她并不是这个妈妈的孩子。
随着苏珊的到来，小夏洛克的生活完全变了，父亲的卧室变成了新的婴儿房，而自己的屋子越来越空，摇床、小木马、画片、绣着雏菊的被子和妈妈的针线盒……仿佛都被搬进了父亲的卧室。
当小夏洛克站在暗处望着门底透出的暖光时，他知道这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，往后它们都属于苏珊，属于自己的妹妹。
这只红皮肤的小老鼠夺走了他的一切，但小夏洛克一点也不讨厌她，相反，他喜欢苏珊，那个除了吃就是睡，一到晚上就哇哇大哭的小婴儿。
因为只有在看着她时，父亲才会笑，他让苏珊掰弄自己的手指，甚至让她骑在自己背上满地爬。
小夏洛克喜欢这样的父亲，在自己更小的时候，父亲也一定是这么对他的，一想到这里，小夏洛克就能美美的进入梦乡，哪怕往后等待着他的，往往是些噩梦。
苏珊出生不久，小夏洛克就到了上学的年纪，村里的学生很少，能坐在课堂里的也大多是男孩，毕竟在乡下，人们更愿意让女孩呆在厨房和花园里。
小夏洛克对读书一点兴趣也没有，那些东西太简单了，哪怕作业他也是在课堂上完成的，等回到家里，他就喜欢去父亲的书房。
老夏洛克的书架很小，多是些关于花草和木工的书，他很惊讶小夏洛克会对这些有兴趣，每当小家伙盘坐在窗台边时，他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，就算用黄油和曲奇也叫不他回来。
这是一天周六，老夏洛克去了邻村，那里有一对新婚的夫妻需要定制一整套衣柜，他们己经预付了一大笔定金，所以老夏洛克对这桩生意格外上心。
吃过几块饼干后，外头就下起了雨来，隆隆的伴着雷声，小夏洛克一抬眼，正看见奔向院子里收被单的妈妈。
那苏珊呢？
小男忽然惊觉道，妹妹苏珊难道一个人在房间？
他放下书本，跑去主卧时才看见小婴儿房安稳的躺在摇床里，她的小脸粉嘟嘟的，当哥哥凑近时还打了个奶嗝。
夏洛克摸了摸妹妹的衣裳，这轻软的面料上绣着粉色的野蔷薇，是妈妈的针线活，自从有了苏珊，她的每一件衣服、小背心、小裙子、小汗巾都是妈妈一针一线做出来的。
甚至连妹妹的尿布上，都有紫藤和她的名字……夏洛克低下了头，他的袜子己经都给磨出了破洞，特别是大脚趾那块，然而他仅有西双袜子，有一半还是厚厚的冬袜。
感到鼻子发酸的小男孩抹了抹眼泪，他还不知道，这就是嫉妒的滋味。
“妈妈，我也想要粉蔷薇，我也喜欢紫藤花。”
鬼使神差的，小夏洛克走到了圆桌边，上面有几个奶嘴，和半瓶没喝完的母乳。
他握在手里时能感觉到乳汁还是温的，这就是妈妈，将小奶瓶放在嘴里时，小男孩才满足的笑了，不管怎样他都记得，这是妈妈的味道。
他像儿时一样噬咬着奶头，贪婪又克制的吸食着乳汁，他甚至想把这奶瓶带回房间，好放在枕边跟它一起睡觉。
“你在干什么你这小畜生！”
奶瓶被抢走了，里面的乳汁还有小半，而老夏洛克站在小夏洛克面前，正望着孩子脸上的五个指印。
“你怎么敢抢我女儿的东西？
我己经没了一个苏珊，你还想让我失去另一个苏珊吗？
你这不祥的小孽种，还不滚出去！”
老夏洛克涨红了脸，似乎还想给孩子几耳光。
“可苏珊，她是我的妹妹，我喜欢她，我……她才不是你妹妹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妹妹！”
“她是妈妈的女儿，她就是我妹妹！”
小男孩不哭也不闹，只瞪大了双眼的看着老夏洛克，“还有，我知道孽种是什么意思，我是你的孩子，我不是孽种，我跟苏珊一样都是你的孩子。”
“出去。”
“我不想出去。”
“你这该死的还不快出去！”
比起小夏洛克的反抗，先到来的是苏珊的哭声，小家伙被吵醒了，正在摇床里踢踏着小腿。
“宝贝，我的小宝贝，小公主，是爸爸的错，我吓到你的，都怪我。”
老夏洛克赶忙抱起了孩子，他又是哄又是吻的，仿佛当小夏洛克不存在，而且是从没存在过。
小男子再也控制不住，他冲进了雨里，哪怕妈妈在后面追赶呼唤也没有回头，他只有7岁，还在一个无法辨别出憎恨的年龄，但这样的无知并不妨碍他承受恶意。
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，即便对一个7岁的小男孩，他也是一视同仁的冷漠。
“夏洛克，孩子！
我的夏洛克，回来，快回来！”
“让他走！”
楼上的老夏洛克站在窗边继续怒吼，“最好永远别回来，就在荒原上饿死冻死被野狼咬死！
就让他走！”
焦急的艾玛打开了门栏，可当她再迈步时身后就传来了叫骂声。
“夏洛克，我可怜的孩子……蠢东西，你在干什么？
我女儿饿了你还不回来喂奶？
我要新鲜的、热气腾腾的，艾玛你听到了吗？
是不是非要我揍你你才肯挪动？”
雨越来越大了，女人的衣物给淋透了大半，她的眼泪都混进了雨水里，好像每个静夜一样，艾玛紧紧捂住了嘴，哪怕是在这样惊雷阵阵的雨幕里，她也不敢哭出半点声音。
“艾玛！
艾玛——来了，先生，我上来了，对不起先生，我这就来喂奶！”
女人匆忙而去，首到苏珊回到了母亲的怀抱，首到她又躺回了温暖的小摇床时，老夏洛克才望向了窗外。
“他跑不远的，对吗？”
男人故作镇定的抽起了卷烟。
“对，先生。”
“他刚才，是往东边……还是西边去的？”
“东边，先生。”
听到苏珊均匀的呼吸声，老夏洛克才扬了扬手，“这不需要你了，去干活吧，先把这身衣服换了。”
艾玛半首起身子，她本想开口的，但一想到老夏洛克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，她便只是半垂着脑袋的盯住了男人。
“放心，他死不了，就算你我都死了他也死不了。”
艾玛下了楼，等换上衣服后，她在门廊里擦起了厨具。
小夏洛克回来时是晚上9点，他浑身脏兮兮的，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树枝的划痕。
好在苏珊没哭闹，所以艾玛才得空给小男孩洗了澡、换好了睡衣，当艾玛端着热牛奶和羊角包走进房间后，她正在了男孩的小床边，就像做女工时一样伺候着男孩吃饭。
“你去了哪里？
夏洛克？”
“我去看闪电了，在村子的边缘，我边跑边大喊着，然后就看见一道道闪电，就像把村子都劈开了。”
“你会给劈死的，我的孩子，千万别再往外跑了，知道吗？”
“妈妈，为什么父亲说苏珊不是我的妹妹？
为什么？”
小男孩满足的舔着嘴边的奶沫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那我的姐姐呢？
我的另一个姐姐是怎么回事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孩子。”
艾玛目光闪烁。
她早就知道了，夏洛克，他并不是丈夫的儿子，而是丈夫的孙儿。
“那我就去问父亲，就算他再打我十个耳光我也还要问他。”
“别，求你别去夏洛克，你的父亲爱你，只是用你不能理解的方式。”
“他不爱，妈妈，我能确定他不爱我，而且他也不爱你。”
孩子的感官总是灵敏而准确的，“他爱的是苏珊，或许还有我的姐姐。
既然他不爱我，我也不打算爱他了，妈妈，我不需要那么多爱，我想，我只要你，你和……妹妹，就足够了。”
艾玛看着身边的孩子，仿佛一时间看到了在田地里采摘棉花的弟弟们，难道一个草草出生的人，就应该潦草的活着吗？
她不相信，更忽然有些不甘心。
“夏洛克，每个孩子都是带着自己的命运来到这个世上的，而妈妈的肚子只是注定要被敲破的蛋壳。”
“命运？”
小男孩还咀嚼着羊角包，“妈妈，命运是什么？”
“我不知道，好像我遇到夏洛克先生，成为他的妻子，生下他的女儿，也照顾着你，这就是我的命运。”
“那我不想要，我的命运不在这座小房子里。”
“对啊，夏洛克，总有一天，妈妈会为你骄傲的。”
“艾玛，艾玛！”
外头又响起了男人的怒号，“你在哪里？
苏珊得换尿布了，艾玛——先生，我叫来，马上！”
妈妈急匆匆的离开了，只剩下一个落满面包屑的托盘，不过这次小夏洛克并没躺下，他尾随其后，这会正静静的站在主卧室外头，细听着里头的所有动静。
但可惜，苏珊的哭闹声太大了，这几乎每晚都伴着他入眠的噪声，竟还是第一次让夏洛克觉得分外刺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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